暮色浓郁,青树回廊上洒落一片金粉般的色彩。
勾芺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秋水,橘衣女子只是平静的站在暮色的晖光里,久久的看着他。
沉默了少许,勾芺缓缓说道:“天色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此时尚是傍晚,说是天色已晚未免有些牵强,但是勾芺便这样说了,而后抱着刀沿着回廊走去,踩着某条生了秋草的碎石小路走向了那处楼阁。
秋水沉默的站在回廊里,低头看向那一池清澈的池水,里面飘了几片叶子,遮住了一些神情。
“他到底与你说了什么?”秋水负着剑,看着池中倒映的人间回廊轻声说道。
不是在问什么,只是出自内心不解的疑惑。
秋水依旧不明白当初在京都发生了什么,那些表象之上的东西自然都已经弄明白,无非便是槐安帝王李阿三不远万里跑去京都找勾芺说了一些事情。
但问题便出在李阿三所说的那些东西上面。
秋水回忆着在勾芺眸中所看见的一些熟悉,还有一些遥远。
那是无法理解的事情。
人为何会倏忽远去,譬如高天阔云?
并不是刻意的疏远,是真的遥远。
譬如我在秋水,你在京都,我在人间,你在天穹。
秋水看着那一池静水,无法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沉默许久,秋水转身也离开了回廊,沿着另一条依旧生着秋草的小路走去。并没有刻意的接近勾芺的那栋小楼,他需要一些距离,那便给他留出距离来。
但是这一次不会让他再像过往一般渺远。
秋水走入楼阁中,夜色便落了下来,另一栋小楼中很快便亮起了烛火,透过那些糊纸的窗子照了出来。
秋水站在楼阁二楼的观景台上,久久的看着那边,烛火中有个身影长久的坐在窗边,什么动作也没有,像是在沉默着。
看了少许,秋水便回到了房间,显然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住过人,到处都覆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房间里摆设虽然不多,但是却不赘余,与人间无异。
秋水看了少许,手中掐了个剑诀,身后秋水剑半出鞘,剑风自行而起,将房中尘埃一并吹散出去。
尘埃落尽,房中景象看起来倒是舒服不少,秋水从一旁柜中翻找出几只蜡烛,放到烛台上点燃,看着那些在未尽剑风里微微荡漾的烛火,秋水却是沉默了少许,而后又吹灭了那支蜡烛,青烟一缕消散而去。
看着昏暗夜色里那缕消失的青烟,秋水转身便往一旁的床榻而去,抱着剑平躺在床上,却是睁着眼睛看向窗外。
剑宗之外便是南衣城,此时尚有无数夜游之人徜徉在长街之上,灯火通明,自是无比喧哗,落到剑宗之中依旧有些声音,只是无比渺远了。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
人间与修行界便只隔了一堵墙,一道门,许多清溪小桥回廊而已。
在那些似乎有些遥远的人间嬉笑声中,似乎还有着一些古怪的声音,譬如某声张狂得意的大笑——“胡了!”
秋水隐隐意识到那应该是在二池那边打牌的几个师兄。
紧接着又传来五师兄丛刃的怒喝声:“师父让你们小点声!”
于是一切又沉寂下来,陷入那种人间的隐隐喧闹声中。
夜色如湖,而秋水正在某种胶状的流体中一点点陷落下去,有小孩的笑声,也有大人的哭声,有高谈阔论,也有细细诉说。
那些声音就像吹在湖底的风,而后悄然消失。
人间。
剑宗。
秋水做了一个梦。
一夜很短,但梦很长。
足足有一生。
醒来便忘了大部分,只记得某些美学中情感浓郁如烈酒的部分。
秋水抱着剑蹲在三池的回廊边,捧着清晨凉意入骨的池水洗着脸,手掌白皙如雪,脸颊却有些酡红。
一直过了许久,秋水才重新站了起来,抱着剑在回廊中坐下,看向勾芺所在的那栋楼阁。
没过多久,一直打着哈欠的丛刃从小桥那边走了出来,看见秋水早早的便等在这里,还有些疑惑,但是也没有多问什么,大概因为还没睡醒,也没有注意秋水神色的异样。
“这么早啊,师妹。”丛刃和秋水打着招呼,虽然他比秋水勾芺他们都要小,但是叫起师妹来倒没有半点含糊。
秋水点了点头,说道:“五师兄早。”
“勾芺呢,还没起来?”丛刃不知道勾芺在哪栋楼,是以随意的看了一眼,转头问向秋水。
秋水点了点头,指向昨日勾芺去的那栋楼。
丛刃说道:“我去叫他。”
而后越过回廊,沿着那条小道走去。
秋水依旧坐在那里等着,不多时,丛刃与勾芺便出现在了碎石小道上,勾芺神情平静的背着剑走着,看了眼回廊中低眉不语的秋水,却也没有说什么,丛刃依旧打着哈欠。
二人在丛刃的带领下走上了小桥。
秋水看着一直打着哈欠的丛刃,奇怪的问道:“五师兄昨晚没睡好?”
丛刃面色难堪的说道:“昨晚那四个混蛋,半夜跑来把我叫醒,要我和他们一起去打牌。”
秋水一时哑口无言。
路过二池那边的时候,四个师兄依旧在亭榭中打得起劲,听见三人的脚步声,还转过头来颇为殷切的问道:“师妹打牌吗?”
秋水无奈的摇摇头说道:“还是算了,师父找我们有事。”
见秋水没有打牌的意思,几个师兄又看向丛刃,说道:“你....”
丛刃连忙苦笑着说道:“我打我打,但是现在没空,我要带他们去见师父。”
“那就这样说定了,你到时候要是不来,别怪我们半夜再去找你。”师兄们颇为友善的提醒道。
丛刃无语而去,再无半点嚣张之意。
离开二池,秋水疑惑的问道:“他们不是四个人可以玩吗?”
丛刃无奈的说道:“他们四个打来打去,终究都是那些钱,之所以拉我,无非就是他们想赢我的钱去买酒讨好师父。”
秋水恍然大悟。想了想,又觉得有些不对劲,看着丛刃问道:“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们要给师父买酒喝?”
丛刃故作不知,说道:“什么?”
于是大概大家心里也都清楚了。
离开二池,继续沿着清溪小路走去,拐过了许多弯弯角角,便看见了剑宗中的第三个水池,一旁石碑上依旧刻着二字‘一池’。
丛中笑便坐在池边一条溪边的桥上,趴在护栏上,面朝着溪流下游,一旁平平的放着一根钓竿。
与先前所见那些景象不同,这里的树却是大多枯萎,有种垂暮的意味。
丛刃带着二人走上桥去,却是伸手推了推丛中笑的后背,说道:“别睡了,人来了。”
丛中笑这才抬起头来,看那一脸睡眼惺忪的样子的确是在睡觉。
秋水不免有些奇怪,身为人间天下第一剑,却趴在桥边睡觉,未免让人有些觉得违和。
勾芺倒没有这种想法,他一早便遇见过红浸珊,那个磨剑崖的剑道大佬照样天天在人间闲逛,要么就是喝酒,要么便是坐在船头睡觉。
但若真的要他们出手,人间谁又能承担得起那种代价?
大概这便是修行界高处的常态。
他们远高于人间,却也比剑圣所代表的的破天境界要矮上无数,便只能悬在中间,不上不下的睡睡觉才能维持得了生活的样子。
所以道门之人常疯,不是没有道理的。
终日无事,只能思考,当思维意识形态超脱人世范畴,难免便会变成疯子。
好在他们没有见过丛中笑在云梦泽边那副模样,否则也只会觉得无比的别扭。
丛中笑摇了摇头,又看了一旁的钓竿,并无别的动静,这才看向二人。
“师父。”秋水倒是颇有礼貌的叫了一声,勾芺只是沉默的站在那里。
“嗯。”丛中笑似乎还没睡醒,随意的点了点头,也没在意勾芺的态度,指了指一旁的桥面,说道:“坐吧。”
二人在丛中笑身边坐了下来,丛刃见勾芺差点坐到钓竿,提醒了一句:“别把钓竿坐断了,不然到时候又要去买。”
丛中笑回头看着丛刃说道:“不用到时候了,你现在便去城中给我买点酒来。”
丛刃看着丛中笑说道:“么钱了。”
“那就先去打会牌,放松放松。”丛中笑不以为意的说道。
“......”丛中笑抱着剑离开了这里。
秋水有些奇怪的问道:“为什么你们总想着要他去打牌?”
丛中笑看着丛刃离开的身影,缓缓说道:“因为他老是想着一些有的没的,对于这一点,勾芺应该很清楚,如果不给他找点事,万一想疯了,人间剑宗我交给谁去?”
“不是还有四个师兄?”
“他们天赋差了点,又太喜欢打牌,我可不想看见当年师父交到我手里的人间剑宗变成人间牌馆。”丛中笑无奈的说道。
秋水一时哑口无言。
其实变成牌馆也不错,虽然剑宗以这种方式存在于南衣城,并不显得突兀,但是若是换成牌馆,必定红火。
闲扯了一阵,便进入正题,丛中笑看向一直沉默的勾芺,问道:“你对于磨剑崖了解多少?”
勾芺是为了登剑梯而来的人间剑宗,自然便要从这里说起。
勾芺沉默少许,说道:“只是知道一些过往的历史。”
当今的磨剑崖几乎不在人间现世,像当年好歹还会有人去人间行走天下,但是当年那件事后便几乎见不到磨剑崖的人出现。
丛中笑平静的说道:“过往的事情不用说,那是谁都知道的事情,现而今的磨剑崖,只有一个人,那便是我八师叔,你们八师叔祖,或者你们称为八师兄也可以,那只是一种名头而不是辈分。”
二人没有说话,只是听着。
“原本这一代磨剑崖,应该还有几人,譬如三师伯青莲,或者崖主红衣,你们既然从黄粱而来,便应该清楚,崖主红衣已经死在了当初冥河之变中,至于三师叔青莲在很久前便已经老死,或者是失踪,这一点我也不甚清楚,至于我师姐红浸珊,则是死在黄粱剑渊,这里面牵扯到一些过往剑宗与道门的恩怨,你们没有必要知道。”
丛中笑平静的说着这些事情,生死自是极为寻常的事情,生老病死,这是剑圣或是道圣都逃不脱的束缚。但是中间说起某个师姐的时候,丛中笑神情有些怪异。
红浸珊与红衣,按理而言,是丛中笑的后辈人物,但是因为人间剑宗与磨剑崖的那些关系,倒是成了丛中笑的同辈,甚至因为某些原因,还不得不叫一声师姐,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当年丛中笑与陈云溪白衣并称天下三剑的时候,陈云溪与白衣都是他师叔,便是因为他师父是磨剑崖四师兄,天然辈分矮了一截。
丛中笑说完了这些,接着便说到了那一处人间尽知的磨剑崖剑梯。
“剑梯之上存在着历代剑崖弟子们的剑意,是以虽然磨剑崖便在东海小镇边,但是依旧极少有人能够登崖的原因,每一代若是出了更强的弟子,便会将剑意重新留下一些,是以从当初剑崖创立以来,磨剑崖越来越难登上,这也是磨剑崖不过三百年的历史,却能追及大道源头千年函谷观的原因。直到上一代,剑圣出世,崖中弟子亦是天才无数,我虽然当年名列天下三剑,但是若是放到崖中,亦不过尔尔之辈而已,只是那些师兄们不欺人间年少而已。”
“但也因此,磨剑崖剑梯的登临难度再上了一个层次,最初的一千丈,是由当时尚且年幼的白衣师叔所布置,剑意并不算得上绝顶,到一千丈是一个分水岭,因为那里便是磨剑崖山门石碑所在,是由十六岁的白衣师叔留下,便是那一道剑意,拦住了天下绝大多数修行者,而后往上,依次是白衣之上的数位师兄所留,一直到三千丈,这是第二个分水岭,分的不再是人间或是修行界,而是磨剑崖,那一道剑意由三师伯所留,那一代磨剑崖,诸位师叔们几乎都卡在了那一丈,也便是白发三千丈,至死难过之意。当然亦只是说说而已,那一代师叔们几乎都死得太早,但给以岁月,未必不能过。而后便是最后的一丈,第三千六百五十丈,那一道剑意是由修道一年的剑圣成为崖主之时所留。”
三千六百五十丈,亦即十年剑宗的意思。
丛中笑说着,看向二人,说道:“那一丈剑意,从当年到如今,能够跨过的,只有几人而已。”
勾芺皱了皱眉头,至此他才明白磨剑崖三千六百五十丈剑梯所代表的的含义究竟是什么。
需要的不仅仅是天赋,更是岁月。
最后剑圣年轻时所留的一丈剑意,便是人间修行界巅峰的象征。
便是在五十年前,修行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而后随着剑圣破天而去,槐帝所引起的那场鬼脸花之乱,修行界的实力急速的下坠。
就像物极必反一般。
又如同李缺一曾经说过的有生便要有死。
人间不可能允许某种事物毫无障碍的肆意发展下去。
万事必有终点。
五十年前,是修行界发展的巅峰,也是修行界继续前行的终点,往后一切都只能往回走。
勾芺沉默许久,看向丛中笑说道:“如果我在剑宗学剑,需要多少年才能踏上那座高崖?”
丛中笑看向他,说道:“如果没有师姐红浸珊那句话,大概你这辈子都没有可能,但是当初她既然有带你上崖的想法,那便说明你的确能够登崖顶,至于是多久,可能是明天,可能是再等五十年,你问我不如问自己。”
“你多久登顶?”
勾芺问道。
丛中笑抬起头看向东面,沉默许久,说道:“世间除了白衣师叔与李缺一师叔,没有人能够在二十五岁前跨过那一丈。我自然能够跨过去,但是当时我早已过了不欺人间年少的时间,纵使登顶也没有意义,只是一座孤崖而已,也没有什么好看的。”
青衣,白衣,李缺一,无疑便是当年人间天赋最高的三人,尤以剑圣青衣为甚,修道一年,便天下第一,这是人间无数岁月都无法重演的事情。
需要岁月追及,往往是建立在天赋同等的情况下,但是如果天赋远高于你,纵使岁月,亦不可追及。
勾芺沉默了下来。
他的确未曾想过会在丛中笑这里得到这种回答。
但是至少给了自己一个较为确切的答案。
秋水在这段谈话之中,便一直沉默的看着勾芺,纵使先前丛中笑提及红浸珊早已死去,亦没有什么动容,像是意料之中一般。
她只是不明白。
为什么勾芺突然会想要登上那座高崖。